噩梦（2）
对方越是着急，他越是要调足其胃口：“你确认之后，我去监事那里拿合同。这样，你可以先和家里沟通一下……”
“还沟通什么，早沟通好了！沟通好了我才来的嘛！”徐老板说。
“行，那徐老板在这里稍等……”尹斌站拿起徐老板的杯子要去续茶，徐老板赶忙拦了下来：“别倒了，再倒就光剩上厕所了！”尹斌放下杯子，走出展示区，走进经理室，打印了四份合同，拿到2号会客室。徐老板接过合同，走到窗台处，借着日光仔细看了一遍条文，说了一声“好！”，从口袋里掏出钢笔，分别在两份合同上都签署了名字。按照合同规定，先是缴纳600元的鉴定费，鉴定之后会有鉴定证书，然后是2万元的委托费，这里面包含图路费和出关费。
“为什么这么多？”徐老板张大嘴巴。“图路费是什么？”
“我们要把你的藏品送去拍卖，你的藏品得展示给人家吧，这就相当于是在打广告，占多大版面、占在什么位置、图片是不是精美、介绍是不是到位，这都需要我们来制作。”
“那你可得帮我弄好！”
“放心：上个月我们刚出手一对南红玛瑙羊首挂件，11.3万。本来那个挂件就不纯，到处是瑕疵，我们帮她运作一下，很快就出手了。你的东西几乎完美，还杞人忧天什么？”接着他们又签了另一个藏品的合同。就这样，两个藏品四份合同，甲乙双方各手执两份，1200元的鉴定费和4万元的委托费，限期一周内缴清。可一周还没到，徐老板就反悔了，他手里拿着合同找到了尹斌。
尹斌不悦地说：“徐老板，您是要违法吗？”
“不违法，违什么法，咱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！我带了合同，你们也把合同拿过来，咱们当面撕了它，就没有法律的事了。”徐老板看到尹斌脸上涌现出一丝瘆人的笑容，那种感觉仿佛是盗墓贼闯入一处墓葬，打开棺椁后，发现墓主人抖动自己的下颌骨在嘲笑他们。“要不这样……我只做鉴定可以吧，藏品我不卖了……”
“是担心我们不能帮您出手吗？”尹斌说，“拍卖不成，我们可以私人洽购，也可以基金收购，实在不行：藏品还可以打包上市。况且一次拍卖不成，我们完全可以再送到拍卖会上进行二次竞拍。”
徐老板不住地摆手：“不是不是，我不是不信任贵公司……贵公司很好，我就是不想拍了……”
“徐老板，你去夜店，招了一个服务生，脸蛋也摸了，胸也摸了，腿也摸了，衣服也都脱了，你突然说不想干了，你说说：你还好意思走出那家店吗？”尹斌点燃一支烟，将烟盒丢在徐师傅面前；徐师傅正襟危坐，脸上满是汗水，他没敢动那个烟盒。
过了一会，他攥紧拳头，不自信地威胁道：“你们蛮不讲理，我要去告你们！现在可是法治社会！”
“去吧，告去吧，让大家看看，谁才是蛮不讲理！”尹斌将半支烟在烟灰缸里捻来捻去，那半支烟变成了一只被猫咬在嘴里来回甩动，兴味索然之后丢在地上的老鼠，烟叶肠子裸出肚外。“白纸黑字的合同，相信法院会给双方一个满意的判决，还有监狱；监狱也会。”他起身要走，徐老板腿上如同中了两梭子子弹，站不起来，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。
“尹经理，尹经理，莫要生气！”他扶着沙发站起来，又扶着门走出去，一把扯住尹斌的胳膊，“我看咱们是个正规公司，我这会就做了这回主，放心地把宝贝交给公司了！你们可得好好……”
眼见徐老板可怜巴巴的样子，尹斌心里有些拧巴，他说：“今天必须把钱打到公司帐户上，合同上的期限就要到了，当心再缴纳违约金！”过了会他又说，“我和上面好好沟通一下，尽量先帮您的藏品出手。”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，尹斌走出房门，风风火火地，差点被鉴定室门口的一对狮门墩绊倒。他发现狮子在冲他狞笑；走近一看，狮子又变得温顺起来。他向外走去，走出一段距离，回头一看：那对狮子又在朝他狞笑。无论尹斌怎样挪动位置，变化角度，狮子始终在盯着他。
回到邀约部，尹斌在饮水机里接了杯水，一饮而尽。水有点咸，像是徐老板的泪水。他感到奇怪，怎么水是咸的？他又接了一杯，这次是温水，喝下去：水哗哗地灌进胃囊，覆盖在第一层水上面，就像胶一样。尹斌踮起脚晃了晃，胃壁上似乎有东西脱落，像是发生在地底的一次爆炸：一片片的结缔组织像墙皮一样塌在水里，溅出一阵恶心来。身体从未出现过这种感觉，尹斌心头掠过一丝凉意，同时胃也跟着收缩了一下，里面的水缓缓撞击着内部，更多的墙皮脱落下来，它们不溶于水，墙皮慢慢汇聚一堂，粘黏成一个头宽脚窄的方形物体，只要尹斌稍稍做些举动，那个方形物体就在水面上乘风破浪一下又一下地撞击他的胃黏膜，造成一种暗红色的不适：不疼，不麻，同时也感不到痒，单单有些不适。他不想再打电话来，提不上什么心情来，只要一挨到下班，他就直接回家。今天不给部门进行培训了，心情没有，经验也没有。今天的经验他着实不愿传授，这个行业不是理财，几乎没有双赢这个概念，有的只是**裸的诈骗。
张峰今天来的公司，现在还没有开始工作，按照程序，他要先看两天视频，了解一些收藏的知识后，再进行上手。在视频里，估价员背后的大屏幕上，九组数字滚动起来，一个数字后面跟了多少个零，决定了舞台**藏宝人的心情。尹斌走过来，摘掉张峰的耳机，招呼他去了小会客室。关上门，尹斌对他说：“这个地方不能干，你明天不要来了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尹斌看他的样子有些吓人，不像是在开玩笑。
“你还想再进去一次吗？”尹斌擦了一把汗，“这个公司就是在空手套白狼，你去网上查查，保利和嘉德的成交率是多少，可这个公司竟然敢说自己有100%的成交率。你想一想：为什么在这里工作有高达10%的业绩提成，为什么？高提成高风险！”
“风险，什么风险，坐牢？”
“可能不止。2万块的代理费，就这么打水漂了，那些卖家能轻易饶过你吗？2万块对有的人来说，可能只数字而已，但对另一些人而言，那就是倾其所有了！”尹斌眨了眨眼睛，缓转了一下精神，“在这里，最危险的是：客户见过你，知道你长什么样；客户来过公司，知道公司地址在哪里。”
“那我挣几个月钱就走，”张峰说，用失落的眼神告诉他，进一步的生活仍是深渊。“我刚从里边出来，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养呢！”
“这个钱不能挣！你走，到时候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？”尹斌想到了徐老板，“你走了公司不负责帮你维护客户，那些人找到公司来了，公司来个一推六二五，灾祸就全到你头上了！他们指望着藏品能帮自己打一场翻身仗，结果希望都让你们给破坏了，他们能轻易饶过你吗？”
张峰不说话。
“我也准备走。说实话我一直以来没谈成什么单子，不是因为谈不成；你看到外面贴的那张照片了吗，销售冠军潘游徳，我超越他易如反掌：我不能这么干，我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。现在还有几笔单子要处理，今天又是一个，我把它们处理完了，也就能全身而退了。那些没有节制的人迟早要付出代价……”
张峰不说话了。
尹斌继续说：“我本来是不想让你来的。你一直要我给你介绍工作，要来我公司，我怕我说了这情况你不信，只能你亲自来看看。”尹斌翻出手机相册，拿给张峰看，“这是公司的注册日期。很多人问：为什么公司是今年才成立的？我告诉他：公司今年又注册了一下，注册资金是7000万，上面还有公司的印章，你可以查查其他公司注册资金是多少？这样他们就信了。后来他们又问：你们总说可以成交，是不是在说大话？我告诉他们：我公司要看你的藏品，如果你的藏品不具备拍卖的资格，我公司绝对不会来找你，因为公司最看重的还是口碑！这样他们又信了。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，必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你要不断地突破底线！”
张峰仍然不说话。
“我一会就和监事说，你突然又不想来了，准备离开运城去北京发展。明天你继续投递简历吧。等我从这家公司出来了说不定跟你混呢！”
一阵沉默。
